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蜕 cover-1

蛻/賀淑芳著

RM 50.00
  • 作者:賀淑芳
  • 出版社:大將出版社
  • 出版日期:2023/08
  • 語言:簡體中文


作者簡介:

賀淑芳

1970年生,來自吉打雙溪里茂。馬來西亞理科大學物理應用系學士,台灣政治大學中文所碩士,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中文博士。曾任《南洋商報》專題作者、拉曼大學中文系講師、台北國立藝術大學助理教授。曾獲第二十五屆時報文學獎小說評審獎、亞細安青年微型小說獎首獎、第三十屆台灣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、九歌年度小說選小說獎。


內容簡介:

「我們每個人都知道這裡是受傷的國度。人們攜帶傷口,像蛾臉那樣背著。除了自己,每個人都看得見。不要胡說別人背後的那張臉噢,母親這麼複述祖母說過的話。那是很魯莽很不禮貌的。我知道她為何那麼說,因為他們背著的那張臉,我們也有。」


* 本書獲得台灣國藝會馬華長篇小說創作補助;

* 描述本地華人社會的語境;

* 觸碰五一三事件餘震;

* 賀淑芳第一本長篇小說。


毀滅是什麼?不能渡越傷痛,我們在沒有愛的未來──蛻變靜止在最痛的階段。

衣蛻栩栩,其實在生的仍是我們。它時而隨身,時而留在後頭。

影響深遠、傾覆社會的五一三事件之後,殘缺的利刃與情感嵌入眼裡,日常由此剝離成無數的碎片。1969年消失的某一年月,當時的人忙於勞作,也為情困而哀愁。桂英、阿清、紅歡……小說中的幾個女性生命故事不斷變換視角,圍繞親歷與後代的身心苦難,小說由此感受真相,以及真相背後的欲念。

身體和政治不能二分,而誰正在抑制惶惑與憤怒,是她一直想透過小說語言深入的人事。繼《湖面如鏡》、《迷宮毯子》,賀淑芳交出第一部長篇小說,直視偽造的平衡,指認難以提起的傷逝。


【內容摘錄】

楔子

在她過往的習畫裡,世界和祥寧靜,瑕疵不外是芒果表皮上的腐斑或者樹幹癒後的瘤痂。 

五月過後,不再是了,血洪水會刷走畫布上的水果與胡姬花。火地獄。那日她逃進溝渠,二尺深,在一堆盆栽、屍體、三夾板之間匿藏,從黃昏到天黑,至到紅頭兵出現,生死由命。 

年輕男人的軀幹斜跌溝渠裡,白衣瞬變紅衣。他臉緊貼渠壁,空睜的一邊瞳孔異常漆黑,沒有光,那張臉封住了最後一刻,跟她相對。肩膀刀砍處,可見白骨帶筋突出,傷口凝血轉黑。

黃昏,烏鴉飛入坑渠啄搶死人肉。

在過往和祥的日子裡,裸體大都寫意,畫到腿根之處便留白。這個國家很保守,學校偶爾請來的女模特兒都得穿上比基尼泳衣。後來安排裸女越來越不方便,就只能請男模特兒了。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原住民男人,他最裸時也得穿著黑色的緊身泳褲。年復一年,他好像也習慣了,從領津貼轉成領月薪,兼打雜,管理教室,當版畫師助理。年復一年,學生摹畫的對像也只有他,從起初的方剛血氣,一直畫到他五六十歲,鬆弛多皺軟柔的身體。        

那些年裡,在為食街小販中心,她去吃早餐時,看別人,也曾胡亂遐想。他們還會有情欲嗎?老年,六十,或七十,肉欲不再重要了嗎?在她前面,有個極瘦極瘦的老男人捧著一杯熱咖啡,一個有墊碟的瓷杯,好像它是這早晨罕有的山泉缺口,啜飲得小心翼翼。瘦癟的臉與肩膀,細瘦的手臂拘謹地貼緊胸腹,但衣服乾淨,還能掏出鈔票付錢,如此他至少還會被視為一個有尊嚴的人。那麼除卻作為一個人之外,倘若他也同時希望被視為一個(有點吸引力的)男人或女人,難道這希望會太奢侈嗎?

有時他們像聽到她心中的問題,會轉過頭來,對她回眸赧然一笑。 

去夜學班教課時,也曾遇見過一些令她心動,想為之畫畫的女孩男孩。 

只是剛有這念頭,街就毀了,變成地獄。


她報讀的美術學院,在端姑阿都拉曼路與蘇丹依斯邁路的十字路口,馬路後面。她租的房子就在秋傑路後巷的孟加拉屋,靠近河邊,那裡常淹水。 

三十多年過去了。有一天,有人訪問她,給她帶來一些舊照片。看看照片,起初並沒有什麼感覺,直到她認出有一條蛇被釘掛在籬笆刺上痛苦扭動的那個路口,每天出門時走過的一株楊桃樹,其枝幹捆繞著一圈圈黑色的電話纜線,橫拉過馬路。 

她想起曾經為某個人沉迷,情不自禁超出預算地花錢,買化妝品、燙頭髮、長時間走一間間店鋪只為了買一件裙子、找鞋子,想把自己變成另一個,她知道他會喜歡的那種形象。 

打開的大門外邊一片白晝之海。六月酷熱,幾無一絲蔭蔽。一覺醒來,在無法去愛,也無法被愛的痛苦中,連皮膚都是疼痛的。

牆壁上掛著的解剖圖,身體的神經叢束、血管,總讓你覺得可怕。 

光明所不能修復的,便交給黑暗來修復。 應該要動身去往太陽下山後的地平線下,找某個可以使死人復活的治療者。你望入鏡子,像看記憶的痂皮剝生。

痛苦,恐懼,恐懼著恐懼,慢慢忘了許多事,一天天,忘掉創傷,也連帶忘掉各種各樣彼此相互關聯,像給蛛絲連起的事物名字。世界遙遠某處有個缺口,你心如空殼。


起初他們一前一後地走,他們經過一座高腳屋獨立別墅,聽說二戰時曾據為日本憲兵拘留所。東邊,有棵老榕樹給它覆蔭,雕花的木板窗扉像脫臼的手臂般,再也闔不上。二樓木板剝裂處,白晝裡看起來也像蝕齒黑洞。 

不管一樓的水泥牆還是二樓的木板牆,都有塗鴉。那紅漆寫上的「血債血償」尤其觸目分明。他們都知道屋子的故事。二戰結束後,原來的業主沒有收回自住。這裡變成了倉庫,囤收港口上下貨,還有一些變壓器之類的機器。四年前,那貿易出入口的老闆,殺死老婆孩子,自己吃除草藥自殺,工人也沒拿到遣散費。它從此變成廢墟。

剩下他們兩人時,她總是有點緊張,心裡好像有隻小鳥不停找話題,快點,快點,時間要結束了。只要一個就好,但那話題藏在哪裡呢?一個輕輕鬆鬆就能打開心房交流的話題。 

貓頭鷹在榕樹上啼叫,她還在努力想,他卻很沉默,似乎想著什麼重大的事件。

哎呀。「怎麼啦?」拖鞋膠帶竟然斷了。 「沒辦法就只好慢慢走了。」那男人說。

她以腳趾夾著拖鞋,一步夾一步拖地走。

現在這條巷子很長,只在進來的巷口處,有一盞街燈,蒼白的燈光只照亮底下一小圈。 

「穿我的鞋子吧。」「那你穿什麼?赤腳嗎?」「對,赤腳。」

她覺得自己也可以赤腳的,穿那麼大的鞋子很難走路。她除下右腳上膠帶斷了的拖鞋,提在手上。路好暗。直盯著漆黑路面,什麼也看不見,就算有人陪你走,也無法消除每步像踩入虛無的感覺。也許地上有貓狗屎,有酒鬼摔破的玻璃樽、鏽鐵釘。除了睜大眼睛,看,你也沒有其他可在漆黑中幫助身體覺察危險的感官,直到眼睛適應黑暗之前。 


有些年份特別緩慢,日復一日,在燒開水打破寂靜時就過去。沸騰了,白色蒸汽一波波滲淌壺蓋。沸水總以相同的方式鬆開深綠色小團的凍頂烏龍,茶葉再度舒展填滿茶壺,常喝不完就涼透。沸騰,又冷卻。洗茶壺,扭乾抹布,乾後復濕。  

她確實需要這樣度過每一天。 

她曾經很多年很小心地坐在一個小角落,因為教務處辦公桌很窄小,免得一不小心碰跌自己和別人的東西。在這座小衛星市裡,她每天重復同樣的路線,去同樣那幾家餐館,去一家開車十分鐘就到的大型超市,一次過買整個禮拜所需要的東西,十數年如一日。

突如其來的意外,像暗鉤。來了一個意外的訪客,她難平靜。她開車回去那條街,相隔數十年。她在一家從前沒有的汽油站後邊小巷內停車,下車,沿著一根根電線杆走。從一端走到另一端,半途就淚流滿面。陽光亮得仿佛能直透腳下幾萬公里深處,陰影卻界限分明。好像會路遇過去的臉孔,那個心碎的女子,當日身體還完好,走路時總是看著櫥窗,渴望自己的另一個模樣。

悲傷是有酸蝕強烈的汁液,它燒灼,從胃裡開始,疼痛沒有舒緩,睡覺,醒來,睡覺,醒來,洗澡,更衣,一天天,身體裡有別的細胞在重生,在爭奪。

有些日子,總有貓跑來躺鞋架上睡覺。一次她停下來看貓,貓的耳朵上有個折痕,耳朵內毛鬚極濃,脖子柔軟。她還未有勇氣,把這樣的柔軟挪抱胸腹。牠突然醒了,她嚇了一跳,移開幾步,回頭再看,貓已經坐起來舔洗自己。小下巴,花紋臉,看著貓的動作,忽然憐惜,彷彿牠是十年前過世的母親,或者更久以前死去的孩子,輪回變成的。